山陵崩楼非

第八章

? 天空才透出一点光,大臣们已经纷纷来到了大殿。趁着永霆还没有来,他们便交头接耳地说着话。窃窃私语中只有淮钧是落寞的,昨晚他不能入睡,整夜靠在窗前看着外头半圆的月光,反反复复地想起儿时的记忆。

一夜过来,淮钧终于更狠心更决绝地跟自己说——他们逼迫他走进绝路,他将是不能回头的了。

“咯吱”一声,门被推开了,众人马上噤声,还以为是永霆。但不到一刻,大殿又变得嘈杂,一个人阔步上前,经过淮钧身边。淮钧斜眼一看,竟然是诺煦。

——皇兄,你称病多天,何以选择今天上朝?你到底怀了什么心思?

淮钧的脑袋纷乱着,大臣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,乱上加乱。

“望王的心志高,我早说了他不会如此轻易就退离朝堂。”

“我还以为望王……”

“子业兄以为望王无望,这几天一心讨好艺王,怕是望王所不能容的。”

淮钧轻揉着额头,一抹嘲笑不禁跃上唇畔。这类攀附权贵的势利之徒何曾少过,子业尚且如此,他朝诺煦地位不保,又将有多少臣子为了保住权力、保住性命而拜倒于永霆脚下?

“何事如此喧闹?”永霆的声音响亮地落在殿上,大臣们立刻闭上嘴,侧身让开一条路给永霆,唯独有二人依然倨傲地站立,一个是淮钧,另一个是诺煦。

永霆懂得淮钧恨他,只默默地擦过他的肩。然而越过淮钧后,入眼的就是诺煦温文的笑容。他不快不慢地走到诺煦跟前,关心地问:“皇兄卧病多天,身子休养得如何?”

“不过是旧病缠身,没有大碍。”说罢,诺照却轻咳了两声才说:“再不上朝的话,皇兄怕会担误政事,令父皇怪罪于你。”

“皇兄心系国事,是万民之福,不过还是身体为重。”几句嘘寒问暖后,永霆便将精神集中回朝政上,“卿家们可有事启奏?”

话音刚落,诺煦便踏前一步,眼神变得凌厉,“羌国王子的婚事何以拖延至今?使者已经在我朝等了整个月,一再催促,还请艺王尽快决议。”

“事关重大,必须请示过圣上才能下决定。”

“此事关系到两国邦交,而圣上还在养病,敢问艺王还想等到何时?”诺煦冷眼看着永霆,“既然圣上任命艺王代为摄政,那就是相信艺王的能力,艺王如此犹豫不决,到底在忧虑什么?”

永霆一方的臣子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反应,他们就知道诺煦今天上朝,怀的心思一定有异。他这番举动不过想让躺在翠微宫里的人知道,永霆的能力还是及不上他。

“望王言之有理。”乘势而出的人是莫丞相,“臣依然认为大公主是最佳人选,请艺王三思。”

“但是公主之躯娇贵,嫁到那偏僻之地确是委屈了她。”李丞相马上反驳,但二人争论的依然是同一番话,过了几乎一整个月还是得不出结论。

“然则,”一把不常听到的嗓子在群臣之中响起,低沉温文,大臣惊讶地看向他,诺煦和永霆也感兴趣地向他投以视线。

淮钧说:“公主出嫁的确最能体现我朝与羌国交好的决心,也证明了□□与中土各国和平共处之诚。历来皆有公主和亲,公主身负国家重责,又怎会因一己之私而置天下不顾?”

被淮钧反斥的左丞相,老脸一红,辩驳道:“但大公主是尊贵之躯,难道由旁系郡主出嫁还未足够表现□□之诚?”

诺煦马上接过话:“郡主和大公主谁的诚意较高,本王相信左丞相心里明白。何况羌国王子他日亦会继承王位,而大公主便贵为王后,又怎算称得上委屈呢?

永霆当然明白由大公主出嫁自有其好处,同样地,左丞相都知道,只是大公主是他的姨姨、即是华贵妃和李丞相的妹妹所生。站在亲人的立场上,他们都不会希望大公主嫁过去。

“本王会把卿家们的意见禀告圣上,待圣上决定。”永霆一副不容多说的架势,同时,站在他一方的大臣立刻拿出其他奏折。

等到政事都处理好了,天已大亮,大臣逐渐散去,剩下淮钧、诺煦和永霆三人。

诺煦走到淮钧身边,安慰道:“死者已矣,不要太伤心。”

淮钧却毫不领情,冷笑了一声:“皇兄,你们图什么,我纵然愚笨,也看得明七八分,就不必假惺惺了。”

听罢,永霆就弯起嘴角嘲讽一笑,嘲的是诺煦,讽的是淮钧。

下一刻,淮钧就在二人面前起誓道:“今日谁伤害了母后,他日就别怪我无情!”

昭和殿外徘徊着一个紫衣的瘦小身影,他垂着脑袋,几次想鼓起勇气走进去,但又害怕地退缩了。如此来回了几次,忽而他想起了淮钧不拘言笑的样子,慌张迅速地蔓延全身,随即把昨夜坚定的想法抛诸脑后。

——还是走吧。

然而他还未迈步离开,阿福就经过了,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:“参见四皇子!”

阿福略尖的声音吓得他一个激灵,只能不知所措地捏着衣服,用力得上好的丝缎都被扭皱了。他陷入了无尽挣扎中,一张只有巴掌大的脸愈来愈青白。

事情本来没有牵涉到他,他何以要到来呢?

“四皇子,你还好吧?”阿福担心地问。

“那个、”明珞的心惊慌地乱跳着,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地说:“我想见三皇兄。”

“这时候王爷还在上朝,不然,四皇子进去等吧?”阿福紧皱着眉,看着明珞微抖的身体,担心他下一刻就会倒下。

“嗯,好。”明珞小声应道,在阿福的陪伴下,小心翼翼地踏进昭和殿。

他走了几步,在仰头的一刹那被眼前的景色迷得呆住了——时值四月,玉兰花开得正熟,洁白的花在春风中摇曳着。

宫中只有昭和殿植了玉兰,明珞小时候看过一次,但早忘了它不娇不媚的姿态。现在是第二次,记忆瞬间涌上--玉兰花、玉兰花,圣上最爱玉兰花……明珞扶着脑袋,想起他疯癫的母亲,又看了看满庭的玉兰,暗道,所以只有纭妃这里才有玉兰花。

悲伤迅速取替了他的紧张,假如圣上真的对纭妃有情,又为何舍得伤害她呢?

倏然,树后传来一阵咳嗽声,一抹蓝色身影从树后走了出来。明珞一看到他,双目就移不开了。他觉得这蓝衣的人长得实在好看,尤其是一双眼睛,澄明得就像知晓他的所有心事。

陈璞掩着嘴,猛烈地咳嗽着,昨夜没有睡好,可能因而染上小风寒吧。直到他止住了咳嗽,才发现眼前有个紫衣少年,与他若干年纪。

一旁的阿福提点到:“陈璞,这是四皇子。”

陈璞马上反应过来,弯下腰身道:“参见四皇子。”

“你是?”明珞猛盯着陈璞,因为他好看,也因为他们年纪相若。

“回禀四皇子,小人是瑜王的中郎。”

“姓名呢?”

“陈璞。”

“璞玉的璞吗?”明珞问道,一见陈璞点头,他就高兴地咧开笑容,“好名字!难得我才对了你的名字,你就不要一直低着头,。”

“是,四皇子。”陈璞不好意思地擡起头来,此时他仔细地看清楚明珞。

皇四子,生来体虚,传闻的话果然是真的,看明珞一张苍白的脸,还有才比竹竿厚重一点的身板就知道他的身体的确不太好。

“你这么好看,为何我没有在宫中见过你?”明珞直率地问道,但再想一想,他就搔头笑道:“我平日都在景辰殿,很少出来。”

“小人也不多踏出昭和殿。”

听到陈璞的答案后,明珞不知怎样的,竟更加高兴,突然捉起陈璞的手,热切地问:“看你的模样,与我年纪相当吧?”

陈璞脸颊微红,答道:“小人刚过了生辰,十七岁了。”

“过了八月我也十七了,真好,我们是同岁。”明珞弯起眼睛,一脸笑意,好像已经与陈璞交成朋友似的。

“能够与四皇子同岁,是小人的福气。”陈璞规规矩矩地答,但是望着明珞的笑容,倒是放松了不少,“不知四皇子到来,所谓何事?”

这句话点醒了明珞此行的目的,一点点悲伤就慢慢地在他心里积聚起来。

忽然有一只蝴蝶飞过他的眼前,他吓得退后了一步,但当看到蝴蝶徘徊在他的身边时,他就难过得垂下头来。

“四皇子?”陈璞担心地看着明珞,再看盘旋在他们之间的蝴蝶。

他以为明珞不喜欢蝴蝶,伸手在半空中拍了几下,希望可以赶走蝴蝶,然而明珞却拦住了陈璞。

“让它继续飞吧。”明珞摊开手,那只蝴蝶就飞到他的指上,“陈璞你有没有听过,每一只蝴蝶都是死去的人化成的,他们利用蝴蝶之身,飞到尘世再看心爱的人一眼才去投胎。这只蝴蝶在你我面前飞着,怕是错认了人,但我们何必要坏他的幻想呢?”

陈璞没有应话,只紧紧地盯着明珞指上的蝴蝶。他想起了纭妃,如果这只蝴蝶真是死去的人化成,那么牠会不会是纭妃呢?

蝴蝶忽然从明珞指上飞走了,徘徊了几转,最后落到陈璞的肩头。也许是陈璞肩上有玉兰的香,又或者,她认得陈璞。所以陈璞不敢乱动,挺直身子,让蝴蝶在他肩上拍翅。

脚步声从明珞身后传来,陈璞一看到淮钧木无表情的脸容就知道他心中仍有郁结。

“四皇弟?”淮钧喊了一声。

明珞回头一看,整个人便拘谨僵硬起来。他犹豫了半刻,最后鼓起他最大的勇气,慌慌张张地抛出一句话:“三皇兄,对不起。”

他向淮钧鞠躬了一下,然后小跑地离开昭和殿。

淮钧凝视着明珞的背影。对不起?对不起什么?突然,一道银光划破他阴暗昏沉的心,有些事情,在一瞬间清晰起来。

“淮钧。”陈璞轻声唤道,再指着自己肩膀上的蝴蝶,微笑说:“这是娘娘的魂魄,她回来看我们了。”

“傻璞儿,你又在说什么傻话呢?”淮钧对陈璞勉强一笑,这一笑,使得陈璞的心更痛。

他更加坚定地说:“不是什么傻话,这肯定是娘娘来的。”

“傻瓜。”

“你听我说!娘娘的死我也不好过,但娘娘不想看到你这么伤心,她回来,就是叫你好好地过下去。”下一刻,蝴蝶离开了陈璞的肩膀,他踏上前,温柔地抚上淮钧憔悴的脸容,“我们为了娘娘,都要好好活下去。”

“好,我都听你的。”淮钧顺着陈璞的意思应道。

这时蝴蝶绕了他们一圈,然后落在他的肩上。他稍稍低头,听着蝴蝶拍翅的声音,陈璞却弯着眼睛看他,像是在说——她的确是娘娘吧。他眼中的蝴蝶逐渐变得模糊,接着化成一滴泪,落在蝴蝶上。蝴蝶似是被泪水吓到,重新展翅飞上天空,跟着一片玉兰花香飞去。

陈璞为淮钧抹去眼泪,淮钧则反握住他的手,把他紧紧地拥在怀里。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