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8章 番外康凯与连鸣(之一)
据某人回忆,他俩第一次见面是在连鸣的那个百年老铺里。连大夫梗着脖子吐槽,“那天可真是倒了血霉了,才碰见你。”
对此,康凯保留个人意见。
连鸣说的对,但也不对。
至少,在康凯本人的记忆里,他俩的第一次见面,不是那么简单。
有多少年了?酒足饭饱,连鸣大大咧咧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。康凯一边刷碗,一边回忆着。
至少得往前,追溯两三年了吧。那个时候,他刚从警校毕业,被分配到这个犄角旮旯的派出所里。
“哎我去!”康凯摇下车窗,某位老兄停车也够艺术的,占了半个车道,生生把路给堵死了。
点儿背。康凯这么想。他虽然是本地人也在海市念的大学,但这一带是城中村,什么阿猫阿狗都有。康凯这样人家的孩子,基本不可能往这儿走。
眼见着就要迟到,康凯急得抓耳挠腮,心里把那孙子骂得狗血淋头。
“哎哎哎,大哥,别往这儿开。”康凯正准备转个方向,一只蒲扇“啪”的一声拍在他的车窗上。康凯一擡头,先看到一双大眼睛。
“啊?”
“啊什么啊。”连鸣打量了一下车主,心想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,这羊肠小道的还开车进来。
还是大奔。
就你家有车啊?
大奔在我那儿都排不上号。
当然,心里怎么想的,嘴上是不会说出来。连鸣挤出一个勉强可以说是和蔼可亲的笑容,“那边没路,您开进去了还不好出来。”
“哦……谢谢。”康凯急得焦头烂额,“那、那这附近有什么停车的地方么?”
看样子是个外地人,至少对这儿不熟。连鸣斜着眼儿看他,“最近的也就御园了。”
御园是附近刚出的一个楼盘,一平5万多。停车场是有,不过那是给业主的。
涉世未深的康凯觉得,这个摇着蒲扇的家伙在找茬。
气氛一下尴尬了起来。
蒲扇男挠了挠头,“那边有临时停车位,收费的,如果你不介意的话。”
“谢了。”康凯摇下车窗,缓缓离开这条小巷。
那是他俩的第一次见面。
不过,未免有点儿仓促有点儿尴尬,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曾问。
连鸣只记得这个小白脸长得怪好看的,有点儿像年轻时的吴彦祖;康凯只觉得这个摇着蒲扇看着糙汉的男人,有一双星辰般的眼睛。
在小破派出所工作了三个月,康凯又一次踏进了那条小破巷子。
那天是所里的春节活动,给辖区的孤寡老人送温暖。
巷子口的陈奶奶死了独生儿子,只有一个上小学的孙子作伴。掀开沾满灰絮的门帘的时候,康凯觉得自己大概要被呛晕过去。
陈奶奶睁着一双半明半昧的老花眼,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双手拉着康凯,絮絮叨叨说个不停。那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眼珠子几乎没错开过,康凯笑得脸都僵了。
“陈奶奶,您的药好了--”帘子忽然被掀开,一阵冷风扑面而来。
“哟,有客人啊。”连鸣见到一屋子三四个大盖帽儿,怔了一下,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“怎么了这是?”
“叔叔送米和油来了。”小男孩儿冲连鸣说,“不是来抓坏人。”
连鸣尴尬地挠了挠头,讪笑着放下药,准备撤离。
不经意间和康凯视线触碰。
小伙子长得蛮俊。连鸣没认出他来,鼻子是鼻子,眉毛是眉毛,随便往哪儿一搁,都是迷死千万少女的脸。
而康凯倒是一下认出了他。
天冷了,不再摇蒲扇。穿一素净的白褂子,松松垮垮的长裤,脚上还是人字拖。要不是一头乱蓬蓬的卷发,老神仙的气质足足的。
“连大夫好人呐,”陈奶奶拉着康凯的手,“平时没事帮忙煎药,还不收我钱……”
一听老太太夸他,连鸣嘿嘿笑了,“多大点事呢,您老总记在心上。”
“这世上能有多少大事呢。”康凯笑呵呵地,“连大夫日行一善,很值得学习啊。”
连鸣最不习惯别人夸他,何况对方还是个大盖帽儿,几乎能让他尴尬得用脚趾抠出两道水沟来。
“你们慢慢聊……”他一边尴尬地笑着,一边火速撤退。
连鸣有个习惯,闲没事总喜欢摆个小摊。倒也不是卖什么东西,就是为了小巷子里的居民方便。
夏天是凉茶或酸梅汁,冬天就是枸杞姜茶,怎么养生怎么来。钱给多少,看个人喜欢,反正连大夫也不会催着要。
有时候摊子摆在外边,挡着别人道儿了,连鸣就会收进里屋。然后写个大招牌,今日供应什么什么。
他字儿好看,潇洒的行书,拿个木板一贴,完事儿。
冬至那天,康凯居然看见那儿写“供应水饺和汤圆”。
不知怎的,康凯就觉得挺好笑的。里边亮着灯,门口挂一个叮当响的小风铃。他一进门,里边的人便擡起头来。
“有饺子吗?”
傍晚飘起了细雪。这座不南不北中不溜儿的城市好像敷了一层散粉。也不像北方那样冷得明显,只是觉得刺骨。
“有,”连鸣当然不记得他了--康凯裹着个大棉袄,就算是亲妈也未必认得出来,“还有几个羊肉馅儿的,怕有点儿膻。能吃么?”
“那得有辣椒酱。”康凯笑着说。
“有。”连鸣指了指桌上,“还有汤圆。”
“那就都来点儿吧。”康凯肚子饿得不行,没那闲心思挑三拣四。连鸣转身就掀来小帘子,进了厨房。
不多时,一个海碗推过来,四五个水饺并着十来个汤圆,非常海纳百川的一顿晚饭。“筷子汤勺自取啊。”连鸣伸了个懒腰,准备回去看他的小说。
没得挑了。
康凯坐下,瞄了一眼正半阖着眼,躺在摇椅上看小说的店主。蓬乱的头发扎了个小揪揪,脖子上挂着一串红绳儿,衬得皮肤格外地白。
咬一口羊肉饺子,其实不算膳,沾一点辣酱,就能让不擅长吃辣的康凯满头冒汗。
汤圆什么馅儿都有。芝麻的,花生的,还有一两颗五颜六色的说是水果口味。
大杂烩。
就跟这个鱼龙混杂的老街区一样。
这位老板,到底是鱼,还是龙?
康凯一口气吃完了他的晚餐,目光在屋里扫视了一圈,“老板,怎么给你钱?”
“啊?”连鸣几乎打起了瞌睡,茫然擡起头。等他理解了对方的意思,大手一挥,“多大的事儿呢,不要钱。”
君子不吃嗟来之食。康凯原则性很强,“要给的。你有微信号没?我给你转。”
“说了不用就不用,这才几块钱呢。”连鸣觉得这小子可真烦人,叹了口气,“就当你帮我清理存货了,我感谢你。”
痞里痞气。却在行善。连鸣这个人与他的所作所为,自始至终都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。
也正因为这份违和感,才令康凯印象深刻。
这家伙是个好人。但要是正儿八经地给他发好人卡,那家伙脚上的拖鞋大概就要甩到康凯脸上了。
“这钱我得给。”康凯想了想,摸出钱包,拍了张二十块在桌上,又拿了个水杯压住,“谢谢了。”
神经病。
连鸣伸长脖子瞅了一眼,不屑地切了一声,打发要饭的呢。
那人裹着厚棉袄,掀开门帘,又带起一阵清脆的铃声,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。
膝盖上的小说掉了下来,连鸣缩了缩有点冻僵的脚。他扶着躺得有些酸软的腰,踩着拖鞋,走到小方桌边。
碗空了。看来那小子够饿的,吃得干干净净。抹嘴用的纸巾也丢在垃圾桶里,一张平整的二十块纸币,压在水杯底下。
较真的人。
还没被生活磨平棱角的新鲜模样。这让连鸣觉得陌生。
这一带都是底层平民,用公共厕所,大着嗓门儿说话。清晨惺忪着睡眼倒尿盆,巷子口就有早餐摊。
他在这里长大,十几岁才被生父接回家——他是私生子。穿金戴银的生活不适合他,过了四五年连鸣就又逃了回来。
轻轻笑了一笑,他动手收拾盘子。
明天该买新的饺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