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逆茶渐浓

第299章 无外人

   到底是历经过沉浮的人,丁谧很快就强迫自己沉下心来。

  甚至还开始琢磨起自己心中那股没来由的亢奋,到底是怎么回事:该不会是自己因为宗族遭遇,故而心中一直对魏室社稷有怨怼而不自知吧?
  不过,很快的,他就不再纠结这点。

  以谯县丁氏与他个人的现状而论,这个答案不重要,也没有意义。

  他很早之前就依附夏侯惠了,也早就被朝野视作夏侯惠的党羽了。别的不多说,单凭先前夏侯惠两次上疏庙堂、不吝划分自己的食邑为他争取了一个爵位这点,有朝一日天子曹叡或庙堂若将夏侯惠下狱问罪,肯定也不会忘了株连他。

  所以,他的当务之急,是要搞清楚夏侯惠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。

  且依他看来,天子曹叡的要求并不过份,也没有过错啊!

  当今蜀吴实力犹盛,疆域更广、人口更稠密的魏国反而是军争屡屡失利的一方,如此情况下,天子曹叡优先考虑维稳朝廷,不是很正确的做法吗?

  士农工商,各有职责。

  士者本就是统治阶层,农、工与商皆是被国家索取粮食、赋税、兵源、力役等的牛马,而更低一级的士家与生杀予夺皆操控在他人手中的徒隶何异?
  天子曹叡怎么会为了一群徒隶而诱发士族离心!
  他能重启士家的清查、接受夏侯惠提出“不伤农时”的谏言,就已经是彰显出君王的仁德了,何故夏侯惠还要索求更甚?

  为了区区士家,犯得着吗?
  说得再透彻一点,且看秦汉帝国数百年,那一个君王不是在极力加强皇权,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竭力剥削黔首黎庶。若藏富于民,肉食者的吃穿用度从何而来?

  且夏侯惠本人也是肉食者啊~
  丁谧心中快速的盘算着,就是想得越多越迷糊。

  因为夏侯惠的心思骤然大变毫无根据、完全没有逻辑可循啊!
  天子曹叡爱惜羽毛,想给天家留些颜面也无可厚非,怎么就让夏侯惠苦大仇深了不对!

  想到这里的时候,丁谧脑海里倏然灵光一闪,犹如醍醐灌顶。

  他觉得自己找到事情的关键了——夏侯惠心生觖望与怨怼的缘由,乃是洞悉了天子曹叡缺乏担当,故而想着自救。

  是努力自救没错!
  自从成为幕僚后,夏侯惠便以他富有心计,事无巨细皆寻他一并参详谋划。

  故而他也能知道在天子曹叡眼中,夏侯惠是一个什么样的定位。

  前番督察中军各部、臧否中军低级将率,如今马上又要委以清查士家积弊之任明摆着的,夏侯惠是天子曹叡用来破局的棋子。

  而身为棋子,最担心的不就是上位者没有担当,最终沦为弃子嘛~
  或是说,如今魏国宗室大将凋零、谯沛元勋督率青黄不接,已然有促成天子告庙功绩在身的夏侯惠,何必有这种忧虑呢?

 

  这不是无稽之谈,犹如杞人忧天嘛。

  但丁谧觉得夏侯惠的担忧很对!
  因为有前车之鉴。

  他丁氏一族失去外戚身份的事情就不提了,看夏侯渊与鲍勋吧。

  夏侯渊的身份、功绩在魏国都能排得上号吧?
  身为武帝曹操的连襟,先是镇守后方随后五出平叛,督战雍凉时连曹操都感慨“虎步关右,吾不如也”,但战死在汉中之后,便被曹操一句“渊本非能用兵也,军中呼为‘白地将军’”的话语给钉死在耻辱柱上。

  鲍勋就更冤了,父亲鲍信为救曹操而死,而他只不过是犯颜直谏罢了,却被曹丕寻隙报复冤杀在狱中!
  由此可看出,魏室君王是何等的刻薄寡恩!

  试问,夏侯惠怎么敢去相信“我基於尔三世矣”的曹叡呢?
  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;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寇仇。

  而今曹叡都隐隐露出“有功归上、有过诿下”的迹象了,夏侯惠开始绸缪着谋身自保,也无可厚非吧?
  应是因此了!
  觉得自己的推论很贴切的丁谧,心情畅快之下,还开始发散思绪了。

  因为他想到了,夏侯惠不吝资财让工匠钻研雕版印刷、努力运作将夏侯霸转去辽东任职等事了。

  钻研雕版印刷一旦成功,推广开来后,可令文教大兴,此乃功在千秋之事。

  自然也能让夏侯惠收获天下士庶的无尽赞誉。

  如今看来,这是以美名庇身的手段吧?

  而将自家仲兄夏侯霸转去辽东任职,应是做好应对最坏结果的打算——

  以辽东几与中原隔绝,是最容易割据不臣的地方。若果真有一日,天子曹叡打算将夏侯惠当作弃子,也要考虑承担不承担得起,夏侯霸直接让辽东脱离魏国疆域的后果。且夏侯霸全程参与了攻灭公孙氏的战事,对辽东与中原军争的利弊,可是了然于胸啊!

  难怪了,稚权在辽西郡的时候,对幽州边军将率皆礼遇有加、倾诚相待,还将部曲魏舒、路蕃留在幽州任职了。

  对了!对了!
  还有讨平辽东后,庙堂诸公决策将辽东黎庶迁徙归来的时候,夏侯惠还不顾毌丘俭劝阻上表争辩来的。那分明是担心黎庶迁徙走了,辽东不足以自守啊!

  原来如此!

  一切都是他早有预谋啊~
  此子年未至而立,便有如此深的城府,且布局谋事犹如羚羊挂角、令人无迹可寻,当真可畏!我不如多矣!

  可笑我常常自矜心计过人,平日里不乏在他当面指点得失利
  唉,惭愧。 陷入想当然而不能自拔的丁谧,一时间感触万千,心跳加速、赤色浮面。

  完全没有发觉夏侯惠已然唤了他几次了。

  “彦靖!”

  待一记高声伴着肩膀被推了他一下,他才猛然醒过来。

  举目而顾,只见夏侯惠眉目紧蹙、满脸肃严,以略带责备的声音问道,“彦靖,你是服散了吧?”

 

  我服散?
  不是,我与何平叔早就形同陌路了,怎么会去服用他所推崇的玩意?
  哦,不对。

  不是问我对清查士家屯田的举措吗,怎么扯到寒食散上了?
  丁谧心中不解,也连忙否认。

  但换来的是夏侯惠满脸都写着不信的神情。

  毕竟丁谧本就是外出赴宴归来的,一身酒气不说,入书房听完夏侯惠的讲述后,须臾间瞠目结舌,脸色煞白、额头见汗,双目怔怔的恍惚了好一阵,脸色又开始变得潮红,连续唤了好几声都不做应答,容不得夏侯惠不怀疑。

  “嗯,没有就好。寒食散是治病良方,无病服之必伤身。”

  仔细盯着丁谧看了片刻,确定他已然神色如常后,夏侯惠才肯信了,继而问起方才的问题,“方才我所问,彦靖思虑如何了?”

  这还需要思虑吗!
  天子都规定处理结果了,你做出承诺了,还有什么好计议的!
  直接抓小放大,该糊涂的时候就糊涂,草草囫囵收场,然后上疏庙堂博得皆大欢喜,不就行了吗?

  丁谧不假思索,心中就给出了答案。

  只是才刚要开口讲述的时候却神色一顿,不留痕迹的撇了眼夏侯惠,又将嘴巴给闭上了。

  好嘛,尤善蝇营狗苟之道的他,又开始自我解读了。

  他不觉得显而易见的答案,以夏侯惠之智,还需要寻他来拾遗补阙。

  所以,明知故问,必有深意。

  嗯.如不意外的话,稚权应是在隐晦的问我心迹吧?

  彼先是假装无意间的流露出对天子曹叡的觖望与怨怼,随后便拿这种事情来请教我,不就是在让我表露心迹嘛!

  犯忌讳的事情,从来都不会明确宣之于口。

  不见昔日蒯通说韩信时,还以相人之术为由头,言“相君之面,不过封侯,又危不安;相君之背,贵乃不可言”之事?
  而他的欲言又止,却也令夏侯惠误会了。

  还以为他是察觉了什么忌讳之处,便忍不住催问了声,“彦靖踌躇不语,可是有何难言之处?”

  难言?

  没有的事!

  你我早就休戚与共了,还有什么难言的。

  若你做了什么事情,我声称自己没有参与其中并不知情,估计司隶校尉官署三里外那户商贾养的细犬都不信。

  “倒也没什么难言的。”

  眼珠子转了下的丁谧,含笑低声说道,“凭持节之威,领兵进驻洛阳典农部,让令狐愚上表请罪便是。我所思虑者,乃是遣兵收回典农部先前遗田,是否改缓一二日?稚权是知晓的,侵占田亩之家还有外戚,以天子秉性.”

  就是给天子曹叡容出时间,私下暗示那家外戚提前离场以免尴尬呗!
  夏侯惠心知肚明,也直言道,“此间无外人,这种思虑彦靖直言便是,无需忌讳。嗯,罢了,已然弗能竟全功,就依彦靖所言,缓一二日也好。”

  对对对!
  此间无“外人”,无需忌讳!

  连连颔首,丁谧笑容可掬,倏然又想起个事情来,“对了,稚权,我今日在中书令别宅赴宴,中书令次子将赴幽州,我受邀前去践行。罢席后,与宴一人,寻我问稚权何日得闲,欲前来拜访。”

  孙密将去幽州,看来孙资是听进去我的建议了。

  “何人欲见我?”

  “琅琊阳诸县人,诸葛公休。”(本章完)